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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不如不相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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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裏的河水沒有絲毫浮力。

夙瑤一入水,就感覺到自己在不停地下沈。

水裏沒有水草,河水像墨汁一樣湧上來,轉瞬便沒頂。河水濃稠,冰冷,像一團凍住的黑暗,誓要將所有水中的活物層層包裹般令人窒息。

夙瑤感覺到自己的全身都在劇烈疼痛。

河水,難道竟是有毒的?

現在上岸也來不及了,從她入水的那一刻起,她就發現原本近在咫尺的河岸瞬間消失了,就好像她不是從岸邊跳入河裏,而是從某個奇異的地方墜落下來的一般。

她掙紮著劃了兩下水,浮浮沈沈間,完全望不到彼岸。

夙瑤昏昏沈沈地望著頭頂暗下去的水光,胸臆中的氧氣已近耗竭,這裏的河水如此詭異,源源不斷地吞噬她的靈力,筋絡間像是一把刀子在來回刮… …

她吐出一串氣泡,吃力地試圖浮起來,身不由己地沈下去。

閉上眼睛,是,不甘心。可那又能怎樣呢?

沈下去… …一直一直,沈下去… …

就在她閉目等死的時候,她忽然感覺到有一股力量在托著她下沈的身體,輕盈地浮上去。她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回到了水面上,一眼望過去,水面上浮著一層白色的濃霧。

不!那些… …那些不是霧氣!

她來不及為自己死裏逃生而感到慶幸,因為眼前的,是怎樣噩夢般的景象!

無數張臉湊到她面前,那些早已死去的,瓊華弟子的臉!他們的表情極度扭曲,是憤怒,是仇恨,是貪婪,是嫉妒… …所有醜惡的表情都能在那些腫脹蒼白的臉上找到。

那些不是霧氣,而是無數白色的怨靈。層層疊疊,甚至看不到邊際。

“師姐!”

“大師姐… …”

“大師姐!”

“陪我們… …”

“和我們一起… …”

“別離開… …!”

“留下來吧,嘻嘻嘻… …”

夙瑤看著那些陣亡於卷雲的瓊華弟子對她發出急切的呼喚,他們的手撫過她的臉頰與手臂,沒有半分溫度。

夙瑤顫栗著,想甩開離她最近的一個弟子。

這些逝者的願望,是要她留下麽?… …

不,不行… …起碼,不是現在!

“留下來吧… …師姐… …嗚嗚… …這裏好冷... …”

夙瑤怔住,低頭看著正拉著她袖子的一個幽靈,看輪廓依稀能看出生前的清秀,然而如今大半張臉都腐爛了,正散發著難聞的惡臭。

“師姐怎麽不說話?… …不要離開阿瑾好不好… …”

她慘白的嘴唇一張一合,發出淒慘的抽泣聲。

“阿瑾… …阿瑾!”

夙瑤終於忍不住不顧一切地張開手,試圖將那個小小的白色影子擁入懷中。

名為夙瑾的怨靈半張臉笑,半張臉哭。她左眼正簌簌落下血淚,右眼卻看著愴然的夙瑤,射出狂熱歡喜的光。

“師姐還記得阿瑾對不對?阿瑾最喜歡師姐了… …師姐不要走,留下來陪阿瑾好不好?”

怎麽會不記得?怎麽能不記得!

阿瑾… …阿瑾… …她的小師妹… …

夙瑤的師妹有很多,多到她記不清,但她最喜歡的,是夙瑾啊… …

“師姐師姐!五靈劍閣後面的梨花開了,比往年早了整整七日呢,大約是今年的東風特別的暖吧?再過幾天,那兒的海棠也該開放了吧… …我們一起去看吧,不許拒絕!”

“師姐… …這招雨潤我怎麽一直練不好… …是不是因為我太笨了?我這麽笨,師姐不會嫌棄我吧?不行不行,我一定要努力!否則以後還怎麽和師姐一起斬妖除魔呢?”

“師姐——我不小心把酒仙翁的酒壇子打破了幾個… …什麽什麽?那些酒壇都是白璽土燒制的?我上哪兒去找這種少見的土啊… …你去幫我說說情嘛——好不好?好不好?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哦!謝謝師姐!哈哈哈——”

夙瑤用力摟緊眼前形狀可怖的怨靈。

“別… …別說了… …不要再說了!”

是她的錯,是她沒能在幻暝之戰中護住她!

還記得當年她牽著阿瑾的手,隔墻為她折白梅。那個時候她笑得多美啊,哪怕如今她已經變成眼前這般模樣,在夙瑤眼裏,她還是當年那個鬢邊簪著鳳凰花,一笑兩個梨渦的孩子。

“你答應過的… …你答應過我,要保護我一生一世的!”

夙瑾哭著說,死死拽著夙瑤的袖子。

所有的怨靈都圍著夙瑤,沸反盈天,整個空間都似乎在尖嘯中搖搖欲墜。

“是!我答應過你!”

夙瑤伸出手,想去撫摸她濕漉漉的頭發。

“可是你騙我!”

夙瑾恨恨地說。

“既然你不守信用,那就留下來,永遠陪著我吧!”

她十指如刀,拽著夙瑤的手深深陷在她的肉裏。

“師姐不騙你… …師姐還要和你一起去看梨花呢。我帶你一起出去… …”

夙瑤忍著疼,拉著夙瑾一起往前游,全然不顧後者已經將她的手臂劃得鮮血淋漓。

夙瑤的血不斷湧出來,在身後拖了長長的一條血痕。

怨靈嗅到血腥氣味,更加瘋狂。它們尖利地圍著夙瑤打轉,在她臉上身上噬咬。

“真的?真的不騙我?”

夙瑾幽幽地說。

無數瓊華弟子的怨靈,在血腥的刺激下雙眼發紅,與別的全無理智的幽魂沒什麽兩樣。撕扯間,半透明的靈魂碎片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飄落。

夙瑤臉上濺著自己的血,眼前一陣發黑,什麽都看不清楚。只知道緊緊拉著夙瑾,咬牙往前游。

多麽諷刺啊,他們曾經是衛道的修仙人,可是死去之後,與他們所厭惡的妖鬼也沒什麽不同,甚至更加不堪。

“不騙你,師姐永遠不會騙你。”

夙瑤拖著夙瑾的手不敢松手。路是那麽漫長,她全身都在流血,慢慢沒了力氣繼續向前。彼岸已經可以望見,可她已經卻只能止步於此。

她最後看了身邊的師弟師妹們一眼。

夙溪… …夙洺… …夙縷…. …玄雷… …玄和… …

也好… …

雖然她的意志還想往前,身體卻已經不受控制,正在慢慢沈入水下。

“師姐對阿瑾最好了… …”

夙瑾原本笑著的一只眼也開始流淚。

“阿瑾又怎麽舍得師姐陪我在這裏受苦呢… …這裏那麽冷… …那麽冷… …師姐一定不會喜歡這裏的。”

夙瑾放開手,最後深深看了夙瑤一眼。

“阿瑾,不要!”

然而晚了。

夙瑾與身後的無數冤魂糾纏在一起,靈魂與靈魂之間的撕扯如此激烈,水面劇烈翻滾著。伴隨著慘烈的尖叫聲,半透明的碎片灑滿了漆黑的水面,發出星星點點的光芒。

夙瑤被夙瑾最後的一推拋到岸上,她嗆咳出一口水,濕漉漉地跪在河岸邊,試圖打撈起一星半點的碎片。

可是沒用… …所有的碎片都在片刻後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這回,她是真的失去她了。

“阿瑾… …不… …”

她消失前,又變成了昔日那個嬌俏的少女,雙鬢雛鴉,璀然一笑的剎那,兩靨深深的梨渦一如舊時。

可她這一去,上窮碧落下黃泉,她都不可能再找到她了。

“為什麽那麽傻… …阿瑾?”

三途河又重歸平靜。先前的一切,無論生死多麽慘烈,都無法動搖這河分毫。河是沒有心的,可是人呢?人何以堪… …

夙瑤呆望著河水。

“還是如此的沒用,夙瑤啊夙瑤,從小到大,你都沒有半分長進,我對你真是太失望了。”

一位須發微蒼的中年男子穿著與夙瑤相仿的掌門服飾,負手昂揚,慢慢自濃霧中走出。

隕落在與妖界大戰中的,瓊華第二十四代掌門,太清。

他不很高,卻看上去十分偉岸威儀,一雙眼睛燦燦如電,蕭朗清舉。

“師傅!”

夙瑤站起來,深深俯首。

太清掌門看著面前的大弟子,撫須,眼神微微上揚,長長嘆息。

“昔年我最悉心栽培的是玄震,你次之。後來即便是尋到了玄霄和夙玉,此二人天資卓絕遠勝你等,修仙進境一日千裏… …哪怕是那個時候,我也還是想著讓你在我退位以後能當個執法長老,不求仙法過人,但求德能服人。可誰知… …天意弄人,最後你竟當了掌門。”

夙瑤回憶起當年舊事,玄震師兄意外戰死,她臨危受命。這麽多年她總以為自己不辱師父教誨,原來在師傅心裏,她做得終究還是不夠嗎?

“師傅,夙瑤無能,愧對您多年栽培。”

太清看了一眼面前伏地的弟子,負手望天。

“夙瑤,你看看如今的瓊華像什麽樣子!人才雕敝,聲名漸墮。從前瓊華是昆侖八大派之首,大地之上第一修仙大派,可是近年來卻漸漸衰落… …派中弟子普遍資質不佳,這也罷了,我當年尋資質、根骨俱佳的弟子,多少年也只得了兩個… …可是,有些人甚至心術不正,邪佞生事!夙瑤,我問你,你是怎麽管的瓊華,怎麽當的掌門!”

在太清的呵斥中,夙瑤的臉色發白。

“弟子惶恐… …瓊華經歷大戰,本就元氣大傷。多少年來,弟子不敢說披肝瀝膽,至少也為瓊華竭盡全力,夙興夜寐,片刻不忘尋回望舒,以圖再度飛升!派中弟子滋生事端,存心不正,確也是我的責任。但夙瑤自問,無人能做到事事洞悉,何況是人心生隙,更難約束… …”

“還敢頂嘴?!”

太清緊盯著面前忤逆弟子,冷冷一哼,手中光華一閃,一柄短劍落在夙瑤面前。夙瑤本低著頭,一看之下,全身巨震。

這是要逼她自盡讓位麽?何至於此?!

“師傅有命,本不敢不從… …”

“那你又為何不動?”

夙瑤慢慢伸手握住劍,冰冷的劍卻灼痛了心。

“師傅當真如此恨我?可如今瓊華上下,二代弟子雕零,三代弟子均是年幼,道心、道術均未成,哪怕是這一輩最傑出的慕容紫英,今年也不過十四五六,恐怕弟子去後,無人可暫時擔當大局… …”

“不必多言,動手吧。”

夙瑤擡眼看著太清,朦朦朧朧。

青陽重光仍在,少了她,瓊華暫時不會亂。

可要她自戕… …

“師傅當年教導我,修仙者,要有仁愛之心,要愛護天下蒼生。您當年教導我要惜命,無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,都要看重,可是您如今卻… …”

“當年的話,你原來還記得。”

夙瑤入門很早。那個時候,太清的師傅,也就是那個想出雙劍飛升之法的第二十三代掌門還在,太清也就還不是太清掌門。

他收夙瑤做弟子時,夙瑤不過三歲,眉間有奇怪的朱紅色印記,他第一次看見,就覺得這個女娃將來必定不凡。後來夙瑤慢慢長大,他親自教導她一切,包括仙術,也包括為人處世的道理,可以說夙瑤的品性法術,都是由他一點一滴灌輸的,是他親眼看著慢慢成形的。

後來,他就當了掌門,開始忙碌起來,沒那麽多時間來親自督促夙瑤,加上夙瑤在法術劍術上卻沒什麽特別的過人之處,他忙著在山下尋找合適的宿主,經常幾年也難得回瓊華一次,他對夙瑤的心也就漸漸淡了。

比夙瑤入門稍早的玄震很優秀,門下的弟子越來越多,其中比夙瑤傑出的也不少,後來,又多了玄霄、夙玉,雲天青… …夙瑤長大以後雖說仙術也還不錯,但離他的預期畢竟太遠了。他對夙瑤曾經有過很高的期望,所以後來再見到愈發被旁人比下去的夙瑤,心裏就很不是滋味,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對夙瑤是怎麽個心情了… …

他看著夙瑤,臉上的皺紋驟然深刻了許多。他搖搖頭,上前扶夙瑤起來。

夙瑤對上他的眼睛。

“師傅?”

“這麽些年,是我魔障了。天賦資質,豈是你能控制的… …你夠努力的了。我知道你這麽多年,夜夜練劍到子時過後… …夙瑤,我先前的話說重了些,你不要怪我。”

太清師傅向來待她嚴厲,可她明白這都是為了她好。

“弟子一直都明白… …豈敢有怨言… …”

如果當年待她之心有半點不誠,又怎會親自把著年幼時她的手一筆一劃習字,又怎會在她練劍時一招一式為她矯正,又怎會對她說“阿瑤的雨恨雲愁使得最好看”?明明是使得很醜,很醜的啊… …

“你是太剛直了,阿瑤。”

時隔多年,沒想到能再次聽到這個記憶裏的稱呼。

“師傅教訓的是。”

太清看著淚流滿面的夙瑤,拍了拍她的頭。

“先前的話不過是給你敲敲警鐘。夙瑤,你回去以後,還是要好好光大瓊華。師傅相信你的能力,一定是可以做到的。”

那先前短劍,又是何意?

“師傅… …?”

夙瑤張了張口,看著太清慢慢消失在霧中,耳邊是他最後一句話。

“把刀送入心口,你就能回去。阿瑤,不要辜負我的期望… …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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